《闲人列传》
暮春时节,内蒙开鲁县的柳絮正飘得恼人。我常想,这世上的\"闲人\"大抵分两种:一种是被迫的,一种是自择的。王占义老叔当属后者,只是世人多不解,总爱将\"无用\"二字贴在他皱巴巴的西装上,像块揭不去的膏药。
老叔的晨起总在辰巳之交。油条摊的刘麻子说,他那双沾着面粉的手,二十年来递出去的油条能绕县城三圈,偏生王老叔那份永远要炸得\"焦而不苦\"。豆浆铺的杨寡妇暗地里啐道:\"五十岁的人,倒比黄花闺女讲究。\"老叔浑不在意,捧着粗瓷碗蹲在门槛上,看蚂蚁搬家似的人流从眼前淌过。
晌午未至,四木匠便挟着棋盘闯进来。这绰号源于他年轻时做木活总缺条腿——如今眼镜腿也缠着胶布。两人对弈时爱说些车轱辘话,譬如四木匠见屋里乱得像遭了兵燹,便道:\"王老六,你这窝比狗啃的还利落。\"老叔便回敬:\"昨儿你婆姨来寻人,我见她也这般利落。\"满屋哄笑中,烟蒂在斑驳地砖上积成小山。
展开剩余74%我初见老叔的\"杰作\",是那扇补得歪七扭八的房门。木板与门框的缝隙里,塞着半本《半生缘》的残页。老叔挠头讪笑:\"张爱玲的骨头硬,硌门。\"后来才知,这六七十平的老屋原是他母亲留下的。老太太走时,墙角的蜘蛛网都颤了三颤,偏生老叔连哭都慢半拍,倒让吊唁的亲戚们等得心焦。
五月的黄昏最是魔幻。老叔趿拉着褪色篮球鞋,捏着包爆米花在公园逡巡。松树下他忽地站定,枯枝般的手指戳向树冠:\"瞧这筋骨。\"我顺着望去,但见虬枝盘错节,在暮色里活像副水墨骷髅。广场上滑板少年的哄笑飘过来,老叔的影子被拉得老长,竟比那松树还要嶙峋三分。
京城广告公司的记忆此刻涌来。记得有个雪夜,甲方老爷突发奇想要改片,剪辑师在高速服务区架起笔记本,雪花落在屏幕上,像极了未渲染完的像素。我攥着特制电话卡在地铁里穿梭,电脑散热器烫得能煎蛋。某次多伦多的凌晨,视频会议里老板的鼾声与客户的骂声此起彼伏,窗外的枫叶红得刺眼。
老叔的棋牌室却是另番天地。下岗的锅炉工老李总爱念叨:\"王老六这日子,神仙也换。\"话音未落,他婆姨的电话便追来,吼得棋盘都跳三跳。老叔默默推过烟灰缸,那积年的污垢里,不知沉淀着多少相似的叹息。有回见他独坐球场边,少年们传球时故意砸向他,老叔也不恼,只把西装下摆掖了掖——那上面还沾着去年除夕的油渍。
整理遗物时,我在仓房发现个饼干盒。里头除了泛黄的《绿化树》,竟有张香港迪士尼门票。卖保险的吴姐后来告诉我,老叔买的那份保单受益人填的是我名字。\"他说你拍电影费钱。\"吴姐说着突然哽咽,\"那傻子连ATM都不会用,倒记得这个。\"
新房的扫帚还倚在墙角,微波炉的包装都没拆。殡仪馆的人说老叔走得很急,餐桌上那盘番茄炒蛋才动了两筷。我数了数烟灰缸里的烟头,正好是他每天定量的一半。医生说是心梗,我却疑心是那未说出口的\"造型\"二字作祟——老叔看了一辈子,终究没给自己的人生找到合适构图。
今晨路过旧居,见四木匠独自在门前石墩上摆棋。他见我便嚷:\"来一局?\"我摇摇头,他忽然压低声音:\"你老叔最后那步棋,叫'独活'。\"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皮上,恍惚间又见老叔蹲在门槛,就着豆浆读《红楼梦》的残本。
人生在世,原不必都活成陀螺。老叔教我的,不过是在洗衣机滚筒前发愣的勇气。此刻宋庄的槐花正落,我养的狸奴在稿纸上踩出梅花印。想来若老叔得见,定要咯咯笑说:\"这猫步,比张爱玲还讲究。\"
愿每个\"无用\"的灵魂,都能在属于自己的节奏里,听见花开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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